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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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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四十三年秋,太子朱常洛在慈慶宮遇刺,事後萬歷帝不願深究,只將刺客張差以瘋癲奸徒罪處以淩遲,以了此案。然時任國子監正六品司業的沈望山卻屢屢上書諫言挺擊案之頗多疑點,奏請徹查。萬歷帝大怒,斥其忤逆,無君子仁義之心,並貶其為正九品蘇州學正。

01.

入夜,楓江上墨色深重,重重的霧氣將寂靜的江面壓著透不出一絲光亮。忽的江面暈起幾圈漣漪,自夜色中緩緩而來。

“官人,城門已閉,今夜可在江畔寒山寺借宿一晚,明日晨起再進城罷。”

寂靜的江面,一艘小船撥開迷霧和墨色駛來,遙遙望去,卻只立著三人,撐篙的長者,一襲石青色長衫的青年,只是將頭發在腦後束成一個極簡單的髻,身旁立著個書童模樣的的少年,也是一身青衫正向著岸邊山寺透出的幾星燈光張望。那燈光隱在一層輕紗般的霧色之後,初看時並不真切,仿佛並非凡景。

“謝過船家,”那少年說著便遞過去一個錢袋,指著那岸上隱沒在夜色裏只露著片檐角,些許燈火的山寺問“那正點著燈的地方便是老人家口中的寒山寺嗎?”

“正是了。”船家正將小船靠岸,此時恰有山寺的鐘聲響起,厚重悠長,由遠及近,一聲一聲似敲在遠游客的心上。

“仿佛,此時並不是寺僧鳴鐘的時辰。”那著石青長衫的青年望著遠處忽明忽暗的山寺燈火,晨鐘暮鼓,他想。眸色仿佛也被深重的夜色洗滌過,漆黑的瞳仁只靜默地望向遠方,卻不見絲毫波瀾,神色裏唯有鋪天蓋地的寂寥,他終於緩緩開口,音色醇厚動聽卻沾染了抹不開的疲憊倦怠,同樣寂寥。

“官人說的正是,只聽聞今日有城中人家在此處做了場法事,想必是因此而鳴鐘了。”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青年輕輕吟出這句詩,唇角溢出些苦澀的微笑,“竟這般應景。”這一夜月色幽微,墨色沈沈,豈止是應景,百年前那個失意的張繼詩中吟誦的心境,何嘗不是他此時的心境。

而遠處寒山寺恰巧的鐘響,又恰恰印證這詩的後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與他,更添淒涼。

小船靠岸後,那青年和書童模樣的少年一道便上了岸,往山寺走去,卻聽到身後船家的步伐急急響起,“客官,請留步!”

“老人家,船錢我家官人應是與你結清了的。可還有何事?”少年轉身疑道。

那船家急急趕到二人面前,將剛剛少年遞過去的錢袋又遞與那青年,“船錢自是早已結清的,只是老朽見這錢袋做工繡樣皆不是俗物,必不是尋常物什,想來若是官人心愛之物,白白給了老朽也是可惜了。”

青年初時見船家特意還回錢袋有些疑惑,對著月色細看之下卻突然面色凝重下來。

青年默默將錢袋收進衣袖裏,對著船家做了個揖道,“勞煩您走這一趟,確是要緊之物,小童不察,此番還要謝過老人家了。”

錢袋原並不是什麽珍貴物件,布料繡工什麽的也稀松平常,唯獨那錢袋的角落用金線極小的繡了兩個字,在月光下光華點點。

東林。

二人入了山門便有一小沙彌引著沿游廊自各個殿宇廟堂間穿行而過,一直至西配殿的一處禪房前停下,“施主今日可在此處歇息,小僧不便相擾,告辭。”

“多謝師父。”青年也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向那引路的小沙彌施了一禮。

小沙彌離開後,青年卻並不著急入禪房休息,只是吩咐身邊跟著的少年整理隨身之物,自己則又沿著山寺中交錯轉折的游廊信步閑游。

寒山寺依了山勢而建,隱匿於山林之間,唯獨高聳的鐘樓和重檐飛角自滿山的蒼翠延伸而來,叫山腳的游人發現端倪。這山寺幾經朝堂翻覆年代悠遠,多番修整,雖不見堂皇富麗之姿卻依舊整飭嚴謹,莊嚴穩重。

青年倚在一處游廊的欄桿上,見東面鐘樓安靜屹立,此時鐘聲已歇,萬籟俱寂,墨色裏入目的松柏都失落了顏色,被夜色吞沒,卻只見那一座鐘樓仿佛在靜謐的時間裏延展,站成永恒的姿態,似一曲前呼後應,氣韻生動的樂章。這樣的夜晚,仿佛時間的綿延流動都凝滯於此刻的安寧。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他發現自己竟於此刻第一次明白了千年前莊子的逍遙。

而當他再凝神細看鐘樓,見鐘樓之上不知何時仿佛立了個白衣的女子,卻只是個朦朧依稀的背影。

然而只這一眼,卻叫他平白生出一股悲戚之意,卻說不清是為自己此刻的境遇,或是為著遠處鐘樓上那看不分明的背影。

那般隔絕了塵世的亙古的孤獨。

晨起陽光熹微,蘇州城裏的每一寸瓦片石板都一點一點蘇醒過來。

青年今日依舊是一身的青衫,身後跟著的少年的目光卻流連於姑蘇城內各色的店鋪攤販之間。

蘇州城裏的新奇玩意兒自然比不得京都的稀奇,街市也並不像在京城那般繁華喧鬧,只是隔絕了繁華安居一隅的小城亦隔絕了北地朝堂的明槍暗箭,鋒芒畢露,才是真正的江湖之遠。

他們站在屋檐下,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鐵鑄般質感的瓦片,周圍是交叉錯雜的小巷街道,耳邊是軟糯的吳語呢喃。

一株老槐樹的枝丫從一戶人家的院子裏橫斜而出,樹蔭隔開陽光,寂靜一隅,這裏鮮有人聞。

層疊的瓦片,墻頭的青苔,沒有多少斑斕顏色的渲染,觀之厚重,直入人心的力量。

“大人,既已到了蘇州府,是否應先去拜會知府大人。”

青年仰起頭,透過滿樹枝葉落下來的太陽光碎片讓他微微晃了神,腦海中那道尖利的嗓音突然在此刻劃開他記憶的帷幔,那道貶斥的旨意又再一次響徹了他的時間:

“遷國子監正六品司業沈望山為蘇州學正,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無詔,不得返京。”

詔書甫下,第二日便要他離開京都。

從此他不再是北京城裏朗月入懷的翩翩公子,不再是是國子監最年輕的太學博士,亦不是那萬歷朝堂慷慨執言的少年郎·····

他曾一日看盡長安花,卻一朝獲罪,在未及冠的年紀就跌落雲端,被踢出了朝野,遠離了他的廟堂之高。

“不必,不過是個學正的虛職,上意令我不得簽書公事。這知府早一日拜會與晚一日拜會有什麽要緊,況且恐怕此時,眾人都避我不及,知府如何會見我。”不過幾日,他眉宇間風霜盡染,已不覆在京都時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連話語都低沈滄桑了幾分,“還有,阿青,以後莫要再喚我大人。”

“是,公子,”身邊那喚作阿青的少年恭敬地回道,“那我們現在先去拜訪何處?”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十裏秦淮,燈火輝煌。

運河沿岸,靈秀錫常。

正在此時,他們聽到有孩童的聲音從附近的一處茶樓中傳出,煞是清脆好聽,接著便見一群孩童大約有七八個的樣子,手裏都握著糕點從茶樓裏蹦蹦跳跳著跑出來,一邊仍舊念著那幾句童謠,向遠處跑開去。

書畫文杜,吳門俊郎。

小荷尖角,南城馨香。

山林咫尺,思瓊才揚。

麒麟吐哺,鳳凰來翔。

“公子,阿青也曾經聽到過這幾句,可後面的似乎應該是‘煙花三月,淮左維揚。山環水繞,潤州醋香。江東弟子,多才俊郎。’”說著那少年撓撓頭,向著沈望山疑惑道。

卻見一旁的公子突然笑了,說“阿青,去杜府。”

“不知公子所說的,是哪個杜府?”

“書畫文杜的杜府。”他說著便擡腳走進了那座茶樓。少年仍舊似懂非懂的模樣,卻只得疾步跟上。

沈望山和身邊的少年選了一處坐下,便向隔壁桌坐著的一位著灰色寬袍的男子打聽。

“小生冒昧,敢問閣下,方才孩童歌謠中所唱之書畫文杜中杜字之意,是否正是指杜珗先生。”

“自然是杜先生,”灰袍男子回頭將沈望山與他身邊的少年打量一番,似有所悟“在下瞧著公子的打扮,應也是讀書人,是否是為拜於杜先生門下習畫?”

“不瞞閣下,正是如此,小生慕杜先生已久,此番正是為著求學而來。只是苦於不知應往何處拜會。”

“公子不必煩擾,杜先生之才德蘇州城中又有誰人不慕,且先生他一向廣開府門,招賢納徒,以公子之談吐風姿,必會得杜先生青眼。南城菁禾巷末,自可得見杜府。”

“公子,你初到蘇州,為何就要如此著急拜會這位杜先生?”

走在前頭的沈望山微微放緩了步伐,“阿青,你看蘇州比京城如何?”

“這···蘇州城雖也熱鬧有不少稀奇玩意兒,可與京城的繁華自然是不能比的。”

“是,比不得。”沈望山擡頭望了望兩旁樸素的灰白磚墻,瞇了瞇眼,“可在這,一代一代的士子文人輩出,天下皆知有吳門畫派,自劉玨、杜瓊始,沈周開吳門畫宗,後繼亦有文徵明、唐寅,這些,北京城裏的學子博士亦是難以望其項背。”

“那這位杜先生,也是吳門丹青大家了?”

沈望山點了點頭,“是,可不光如此,今日我們要去拜會的這位杜珗先生,他是杜瓊後人,亦曾是文嘉的關門弟子,一手山水花鳥筆墨之下,皆為意趣。能詩,工書,小楷清勁,亦善行書。又精於鑒別古書畫,工時刻,連顧先生都曾嘆他為明一代之冠。在江南一代其無論輩分亦或威望都是極高。”

“怪不得連方才茶樓裏的販夫走卒都似乎無人不知曉杜先生之名。”阿青聲音裏透出了敬畏之意,“可如此之才,為何安於蘇州一隅,又無半點官職?”

沈望山卻再無話,只是沈默。

阿青卻聽見前方一陣微不可聞的淺淺嘆息。

菁禾巷尾,杜府已然在眼前了。

除卻牌匾上的“杜府”二字氣勢恢弘一氣呵成之外,阿青覺得杜府的宅院與他們一路經過的其他院落並無什麽不同,低調樸素至極。

阿青將拜帖遞與門外的童子後,二人便在府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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